我大概是个骨子里没什么奉献精神的人。平常我就很懒又怕麻烦，很少主动为别人做事，做志愿者也常常会觉得有些尴尬。

你去当志愿者，微笑着提供服务，热情地说一些重复的话，但可能内心对眼前的陌生人并不那么感兴趣，有些人甚至会惹恼你，手头的工作其实也有点枯燥，然而每个人说谢谢的时候看起来都那么真诚，所以你觉得这一切还不赖。一切结束后，你会收到赛事方发来的感谢信，鼓励你继续参与和支持下一年赛事。大概就是这么回事。

当赛事志愿者很多时候根本不是什么轻松的体验，缺人手的时候，即使只是做简单的水站服务，也会忙得人焦头烂额，碰到饮水高峰，之前辛辛苦苦摆放的水杯矩阵会瞬间消失，无数双手伸过来，那一刻恨不得变身派水机器，可偏偏这时候连水桶都光了。你快疯了，压力大得不得了，但发现还是搞不定，于是只好假装不在意很多人没喝到水这件事。渐渐高峰过去了，水杯矩阵又摆出来了，如果吸取教训，说不定可以搞定下一轮，但也不一定。

闲着其实更难熬。如果没有特别的选手要照顾，或是和熟悉的朋友们在一起，赛事志愿者的工作就会比较无聊，除了一开始和收尾，在补给站的大部分时间都显得很漫长。当地的小比赛总有很多攒志愿者小时数的中学生，他们其实不跑步，常常也表现得压根不想聊天，所以气氛会有点沉闷。夜里会更难熬，选手们在赛道上努力，而你一整夜都得守在补给站里，很久才能遇上个人过来，你不得不靠咖啡提神，免得当他们有需要的时候你却睡得跟死猪一样。

刚到多伦多的时候，我们去湖心岛上的一场环岛自行车赛做志愿者，每人发一件印着“I am an angel”的红T恤。我们先帮忙设起点，后来又被编排进终点啦啦队，每个选手到终点，都作出奋勇冲线的夸张动作，暗示我们可以起劲欢呼了，明明很休闲呀，我觉得有点傻，但还是欢呼了。回去的路上，一个流浪汉冲我们大喊“来吧，给我点钱吧，你们是天使呀”。

有一回我正在起点设分类垃圾站，被一个老爷子的怒吼惊到了，

“我真是不敢相信哪，你们怎么可以这样？！”

“我跑步！我跑了三十五年了！！我知道比赛是怎么一回事！！！“

“就是因为你们，我只剩七分钟准备了，七分钟！！什么？五分钟？！Oh…“

比赛要求选手们要提前至少45分钟到起点，大概是组织者把他那一拨的出发时间稍微往前提了。负责发号码的姑娘小声地说抱歉，也许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抱歉，于是老爷子急匆匆从我们面前冲过，一边走一边愤怒地甩汗，比赛还没开始，我觉得他已经精疲力竭了。

“直接跑不就是了，还抱怨什么呢？“和我一起的小伙子在旁边说。他比我到得晚，一来就把我当作了志愿者的头儿，一直征询着接下来该做什么，直到我跟他反复解释：其实只有我跟他，我们俩就是当天志愿者的全部阵容。

“为什么来当志愿者啊？“剥香蕉的时候他突然问。

“噢，我要参加的一个比赛有要求……”我有点不好意思，毕竟不是出于全然的无私。

“你呢？”

“我是本来想要跑这个比赛的，但我注册晚了。“

“不是可以现场报名吗？“

“那样要贵一些。所以我来做志愿者，这样可以免费跑下一场系列赛，而且做志愿者进公园也不用花钱买门票。”

他看上去是个还不错的人，有点忧伤，但不是会招人抱怨的那种忧伤。他给我看身上穿的T恤，是一个铁三赛的志愿服，他本来是个铁三选手，但他很久不比赛了，因为他的赛车被偷了，他就望了一小会儿湖，再转身车就不在那里了，他到处找，然而再也没有了。那车花了他四千刀，几乎是他的全部，他心痛得要死，在那之后他再也不参加比赛了。

现在他骑一辆很便宜的山地车，放在身边寸步不离。他早晨骑了二十五公里来这里，然后再骑回去，他平常也跑步，但再也不比赛了。

最惨的一次是在北边森林里的一场百英里，深秋夜里下了暴雨，我当时状态颓得要命，又被淋成了落汤鸡，等到了地方，发现补给站都撤了，这回真是彻底玩完了，我杵在路边瑟瑟发抖。然后一束光穿过雨幕照过来，车在我旁边停下来了，暖气打开了，毯子铺在座位上了，“好了，可以坐上来了。”

“你感觉暖和些了吗？”二十年前他就是六号补给站的站长了，他爱极了这片森林和这里的湖，但是不跑步。他们计划未来几年内修改赛道，减少林道，增加更多真正的山路。

“这种鬼天气，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到底在享受什么？”他突然说。

“我不享受。”

“是吗？哼，我可不相信你。”

回到起点，他默默看着我钻进帐篷里，然后开车走了。

还有一回我被热晕了，好不容易捱到一个补给站，我对棚子里坐着的一个人说“你能帮我接点水吗？“不好意思，我可没有这份力气了”他白了我一眼，硬邦邦地回应我。上收容车的时候，他也默默地坐上来了，哦，原来......难怪脾气这么臭。

再见到这个家伙已经是在Fat Dog 117公里的Cayuse Flats补给站，当时他正在那里当志愿者，迎上来跟我说“你没被关门，你还有时间呀”，后来他当了我的pacer，陪我跑完了整整35公里的河边道。一年后我们又在那个热晕了的比赛终点碰到，“我们第一次遇到就是在这里呀”原来他也没忘记。

我中暑吐得要退赛的时候，他们跟我说“你还好吗？”，我快要到终点的时候，他们跟我说“恭喜你”，在山下有一个人说“刚才上山的那个人看起来比你还糟”，深夜里有一个人说“30号，我就是特别喜欢你的号码”。可轮到我自己的时候，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。